失败的英雄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C916   黄  浩

     夜阑人静，独坐于春雨淅沥的小楼，聆听着刘德海先生的琵琶独奏曲《十面埋伏》，仿佛置身“铁骑突出刀枪鸣”的垓下古战场，一腔热血油然从心底开始燃烧，二千二百年过去了，在那“大风起兮云飞扬”的激情岁月里，胜利者与失败者的成败公案，也早已盖棺封存，然而，重温历史，仍听见一种异样的声音从泛黄的史册中隐隐飘来。
    无法考证那是公元前年的哪一天了，也无法说清会稽郡的天空是艳丽晴朗抑或密布着阴霾，好在这一切都已无关紧要，紧要的是二十余岁的项羽终于奋力拔出了身边的宝剑。一剑挥出，光照汗青，历史由此定格，七年激情长剧由此鲜活上演，往事清晰历历如昨，我看见项羽与叔父项梁起事于吴，江东八千子弟麾拥左右，所经之处，响者云集；所攻之地，无不望风披靡。那是青年项羽的英发雄姿！然后，我看见他龙踞虎步，在整饬肃穆的安阳中军营帐，瞋目斩杀贻误战机、疏于果决的大将；横渡漳水河，破釜沉舟，九战秦军。动天的呼杀，声震巨鹿，于是诸侯诸军人人惴恐莫敢仰视，那是青年项羽的煊赫威势啊！设若年轻的项羽也效仿老谋深算之辈作壁上观，不难想像，亡秦的步伐会有这么风驰电掣？“巨鹿大战是决定秦亡汉兴的关键”（范文澜《中国通史简编》，两年的时间，项羽开创了他人二十年二百年也无法企及的天地！这是项羽的巅峰伟绩，是他号令群雄分封诸王的雄厚根基；这是激情的胜利，是年轻的辉煌，这年，项羽不足二十六岁，而他后来的对手刘邦已走过了整整五十年的人生历程！
     早于项羽三百年的孔子说过一番耐人寻味的话：“吾十有五而志于学，三十而立，四十而不惑，五十而知天命，六十而耳顺，七十而从心所欲，不逾矩。”（《论语·为政》）由此可见，一个人的成长是多么艰难而漫长！其间的曲折坎坷，苦辣酸辛，若非身体力行，苦心焦思；有谁能洞察得清楚明白？指望遇事处世左右逢源，机变权谋熟滥于心，没有生活的磨练，没有岁月的砥砺，一切不过是黄粱美梦！激情属于青年，老练则大多与年轻无缘。如此，年龄就是实力，两军对垒，除去众所周知的因素，双方统帅的智计谋略，就成了左右战争态势的最大悬念；而这最大的看点，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年龄的对比。单就年龄这点而言，项羽本不该与刘邦站到楚汉相争这同一道起跑线上的！
     然而，读着项羽的一生，惟觉步步生辉，每个脚印都镂刻着深深的感动。我无意探寻项羽最后兵败遗恨的轨迹，我宁愿当他一个真诚率直的普通人看待，这可能更符合项羽的天性。当初，秦始皇游会稽渡浙江，旁观的项羽对项梁这样说道：“彼可取而代也”其单纯无邪，可见一斑，而在另一个时间，另一个场合，见到始皇出巡的盛大声威，刘邦倒是心有所动，喟然而叹：“嗟夫，大丈夫当如此也”，其勃勃野心，昭然若揭。于是，我告诉自己：也许，正因为项羽没有“履至尊而制六合”的“雄心”，正因为项羽单纯而无邪的本性，所以，在剑拔弩张、险象环生的鸿门宴上，刘邦才得以从容自如、全身而退！
     是的，项羽太缺乏政治眼力，权诈手腕，但这不能怪他，因为他太年轻，大宴鸿门时的他，原本只是要讨还一个二十七岁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的尊严！如此而已，另无其他。请不要责备他没有攀登龙庭宝座的“大志”，他太年轻，自江东起兵，叔父项梁只携带他征战了两年，两年的时间还不足以让一个人丢掉本性脱胎换骨，慧眼看清政坛的波谲云诡。请不要责备他没有识破刘邦的反间之计，以至逼走唯一忠心的谋士范增自毁锦绣前程，他太年轻，何况，他的对头太老练，而作为亚父的范增也太容易暴怒了；更何况，以范增七十余岁的高龄，两人之间深邃的代沟任谁也难以抹平。
     遥想项羽生命里的最后四个年头，当是日日刀兵不绝，夜夜笙鼓相闻。一百一十次大战小战，刘邦屡战屡败，身受重伤达十二次之巨，则项羽之神勇声威，足以令苍天变色、大地颤抖，年轻的项羽尽情地释放出蓬勃的激情，他是东方古老年代的阿瑞斯。也许，“不能战，勿宁死”是他恪守的人生法则，因此，当心有不甘的刘邦纠合韩信、彭越三路大军兵围垓下，三十一岁的项羽肯定在默想：该是自己拉上这出历史长剧帷幕的时候了。七年不停息的主演，累得座下神骏的乌骓宝马都有跑不动了，马犹如此，人何以堪！但项羽还有最后的激情。谢停之际，他积聚所有的豪气柔情，演绎出了一生中最得意的篇章。
     《项羽本纪》是太史公的得意之文，只是这位中国第一位史学大师放下如椽大笔之时，或许，会有一种遗憾不自禁地涌上心头。那相伴英雄数载的美人虞姬自己竟无法多用片言只语加以描摹，而她本该是一个多么富于传奇的女子啊！因为项羽，虞姬才得以芳名千古，换一种方式来说，也许，正是因为虞姬，项羽才让我们更加感佩并且觉得真实，更加贴近了我们日益枯竭的心灵！
     当年，梅兰芳先生以六十余岁的高龄尚在舞台演出霸王别姬，我猜想，这位开创梅派京剧的旦角大师，肯定把虞姬的满腹柔肠揣摩得细致入微了，故而才能演得那般出神入化，令台下观众如痴如醉。十余年前，看到张国荣主演的电影《霸王别姬》，在惊服这位香港艺人精妙的演技之时，我猜想，这其中一定有根神秘而奇异的丝线牵引着他，而歌手屠洪刚的一曲《霸王别姬》刚—推出，立时红遍江南塞北，我猜想，如果不是人们对“悲欢共生死同”的项羽敬服有加，又哪来浩歌一阙响彻中华！
    人的价值很难用生命的长短来衡量。在激情四射的项羽身上，我们可以领略到他脾睨傲世、谁与争锋的阳刚之美，也可以折服于他一怀愁绪挥泪死别的男儿情怀。而今，乌江水是早已冷却了。但历史沉淀愈久，却愈见醇厚，愈叫人心神俱醉，难以自持。先生曾这样写过：“所以中国一向少有失败的英雄，少有韧性的反抗，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。”《华盖集，这个与那个》）毫无疑问，项羽当是这“少”中的一个。面对这样的一个人，就连南宋那位细腻忧伤的女词人都曾须眉般激赏不已：“生当为人杰，死亦为鬼雄。至今思项羽，不肯过江东。”作为历史人物的项羽最终是失败了，但他却以人性的魅力和激情之美征服并景仰了让后人两千余年，面对这样的一个人，你还能说他仅仅是一个失败的英雄吗？